《墨萱影草》(1)
(此專欄是我與人在網絡交流時隨便寫的一些閒言碎語。我會在這裡選擇那些閒話中值得保留的若干內容編輯成文。由於是隨口而說,自然也都是白話,沒有文言功底的人也可輕易讀懂。早年我和人聊天時類似這樣的閒話還有很多,可惜沒有留存。以後則會刻意留存一部分在這個專欄。)
1.法,從水從廌,原作灋。水表均平,廌是一種能明辨曲直的神獸,皆指法律公平。律,是法令。禮,是道德規範。先秦魏國有《法經》,漢有《九章律》。西方古羅馬有《羅馬法》,基督教有《教會法》。而三權分立是洛克、孟德斯鳩後的事。儒家不主張法,因為「民免而無恥」,強制是殘忍的,有彈性的才是禮。
2.「有神」「無神」是西式二分。可實際上,「神」是否等於God呢?不同歷史時期「神」的範疇與概念是否有別呢?早先祭祀祖先或「天」,漢末方有道教,其與外來文化(如佛)是否有關?「子不語怪力亂神」的士大夫與民間信仰是否不同?晉東南二仙、福建媽祖因地而異。這背後的層面非常多,不能用簡單代替複雜。
3.按照我讀過的一般音樂史,門德爾松是Romantik風格,海頓、莫扎特則屬於claasik。貝多芬被歸入claasik到Romantik的轉型,舒伯特被歸入Romantik。可愛因斯坦卻喜歡舒伯特而不喜歡貝多芬。愛因斯坦為什麼更喜歡舒伯特呢?我覺得舒伯特尤其是他的藝術歌曲偏古典,比門德爾松含蓄很多。當然,他的交響曲要差很多。學音樂還是得更重視聽感,而不是音樂史。
4.民國中學學術大概有四種路徑,一為乾嘉傳統延續,若章黃、曾運乾,二為借用西學方法論,而未失中學根基,若王國維、陳寅恪。三為借用西學方法而已失中學根基,乃漢學研究,若胡適、傅斯年,包括後來的余英時。四為以論代史。嚴格講,以論代史是意識形態,根本不是學術。
5.西方考古學在學科上屬人類學,國內考古學則屬歷史學。王國維提出「二重證據法」以至如今,考古資料一直在國內的史學研究中地位很重。可在歷史上起作用和延續傳統的卻是傳世文獻。那些考古文獻未曾介入昔日的文化歷史,所以有「史料價值」,沒「歷史價值」。
6.我:我們如今做的都是西學式的研究,西學最重要的是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建立在文獻資料、考古證據、田野調查、數據分析、實驗可重複基礎上,對具體理性問題進行具體考察。所以,從西方學術上,無論文理科,最重要的是「科學」精神,得出符合經驗事實的客觀結論。無論你做什麼學科研究,事實才是唯一標準。所以,「以論代史」不是學術,因為沒辦法驗證,那是西方一神教信仰的世俗化和真理化。而中學之所以要有「同情之理解」,是因為「事實」不是唯一標準,讀書的目的是修身養性,是「仁愛」,是道德心性的內化。因此,西學的學和人可以分開,學術很好,人是爛人,這是可以的。可中學不行,人品不好,他的書完全可以不看。學問會隨著你的修養與對仁愛的理解常新。所以,理解古籍以「對」與「不對」的眼光看是沒看懂的。真正要關注的是通過學習,如何在最大程度上可以符合如今社會狀況條件下所能達到的最高程度之「仁」的標準。
仲師維光先生回覆:最近我一直在想,考古、田野調查,那是西學所說的現代歷史學嗎?傅斯年的史語所搞得是歷史學嗎?
其一,D.Bracher的德國當代歷史學用的方法是理論物理學的方法,理論描述框架和觀察到的現象——魏瑪共和國時的一些社會現象數據的解釋的適用性及推論結果,是知識論,德國舊史學則是經院傳統的史學,本體論史學。這讓我看到,傅斯年們的史學不是史學,是史前學,是重新搜集可供研究的對象及材料,相當於搜集不同的物理現象。如布拉赫研究魏瑪的各類社會數據,議會情況數據,歷史變化現象。但這還不是歷史學。
其二,如布拉赫的方法,現代知識論歷史學用到中國時,一定非常複雜!因中國社會歷史完全是另一種展開。二元論的歷史方法只有用到二元論之文化社會,才會簡單清楚。用到另一個形而上學下的社會,則需要附加大量邊界條件,而這就讓此理論極為複雜且很難自洽的原因。即如物理,描述牛頓力學用微積分,描述量子力學則是數理方程和矩陣,描述原子核是群論。而這還是同一前提及性質下的不同方法。中西是兩個形而上學前提故不只是方法且是根本不同的思維方式!這就讓我關注到中國的歷史是心史、倫理史;史在中國人心中的地位,記史方式態度,史料意義——都根本不是西學方法可以輕易能描述的。心史必須有“同情”認識,西方問題史則不需要同情,只需概念思想的辨析。深究此,附會、格義——定如陳寅恪說馬氏文通——何其不通!
7.治漢學不易,特別是能讀能寫文言的學者,在如今中國也是鳳毛麟角。僅就出學術論文而言,或有一定範式可依。若真想深入語言文化,則非得下一番大功夫不可。不只是漢學家,本國學者亦然。特別是在歷經五四、文革,中國文化傳統已嚴重斷層的今天,願下功夫且有真才實學的中國學者也愈發少了。(我對史密斯學院教授桑稟華女士的回覆。)
8.之前我主要聽巴洛克音樂。一是我比較專注,想先聽懂巴赫。二是巴赫那時的作曲家有種精神上的超越、純凈。我個人不太喜歡貝多芬後「浪漫主義」代替上帝的躁動,便聽得不算多。這段時間認真在刷布列茲的所有馬勒交響曲。發現西方音樂到馬勒有了新境界,即豐富的人的情感。可惜沒發展下去,搞成現代派,音樂就算完蛋了。
9.我:我這幾天也在對比富特文格勒和托斯卡尼尼的貝多芬。富在一些音樂評論著作中被稱為「浪漫主義」「酒神精神」,而托則被富諷刺為「節拍器」。我能理解二者區別,富更熱情靈動而托更精準平衡。但是對應思想史,我還不很有把握。能否說托更接近於Rationalitt而富更接近Vernunft?可富似乎更強調情感充沛啊?
仲師維光先生回覆:對應思想史我指的是時代氣氛。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氣味,如米爾斯坦霍洛維茨一代是革命的時代,其上台後一切氣氛都是後一代人沒有的。同樣在交響樂及指揮風格也是。
回到對classic和Romantik文化及精神影響的具體理解,托及我開始注意到的Gielen和Boulez的現代性,在古希臘和羅馬化間顯現的是classic。
10.《樂經》失傳,《禮記·樂記》和司馬遷《史記·樂書》裡面有11篇「記」。略有差別。第一,二者篇章次序不同。第二,《樂書》有「衛靈公濮上聽樂」細節,《樂記》無。第三,《樂書》前後加了「太史公曰」。注釋方面,《樂記》有鄭玄、孔穎達等注,《樂書》有裴駰、張守節、司馬貞等注。若做學問,就需要對讀。第一,區分《樂記》《樂書》文字異同。第二,通讀鄭玄、孔穎達、裴駰、張守節,乃至後來比較有名的孫希旦、朱彬。再比如《禮記》阮元有校勘記,焦循有補疏,陳喬樅、俞樾有鄭讀考,涉及《樂》嗎?這需要排查。若結合《爾雅》《小雅》《廣雅》《一切經音義》等做訓詁就更複雜了。
11.道者,路也。德者,登也。行路達之謂道,登山及之謂德。ontology則起於經院哲學,英文value當為德语Werturteil借義。此二者吾國傳統未有。求道是否本體論,晚輩覺得是可商的。道之道,不敢妄言。儒之道,乃對先聖人格修養之追從,景行行止。似與ontology、value皆有別。value有意識形態色彩的。
12.單就曲藝文學這塊而言,北宋山西晉城人孔三傳創諸宮調,金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開後王實甫之先河。而宋之陶真變為後之彈詞。宋雜劇以白為主的滑稽戲與以歌舞為主的歌舞戲有別,至金院本、元雜劇日趨成熟。我們所謂元曲更多指北雜劇,另還有南戲即永嘉雜劇,如《拜月亭》之屬。元末北雜劇衰,南戲多取用當地民間音樂,遂有海盐腔、余姚腔、弋陽腔、昆山腔之別,至江西人魏良輔流寓太倉,改良昆山腔,昆曲大興,自梁辰魚《浣紗記》至湯顯祖而益巧。山陝則有梆子腔花音苦音之分。京劇皮黃腔源於乾隆時的四大徽班進京,程長庚至譚鑫培愈工。至於《詩》,以民歌貌而呈現者,後蒲松齡《聊齋俚曲》可参,以雅文學呈現者,自魏晉六朝至唐而彌彰,後龔自珍可驗。唐宋固為高峰,然後世衰而不亡,倒也不必菲薄的。
13.比如伊斯蘭教的鼻祖默罕默德自稱是以實瑪利的後人,而以實瑪利的故事見於《創世紀》的第16章到21章。在諾亞方舟的故事中,諾亞生了三個兒子,一是閃,一是含,一是雅弗。閃被視為阿拉伯人和猶太人的祖先。阿拉伯語與希伯來語都是閃族語系,這個閃就是從這裡來的。我們如今學習的英文是拉丁字母,而拉丁字母、希伯來字母、阿拉伯字母、希臘字母的源頭都是腓尼基字母。西方和中東之間的文明關係密切,是不能忽視的。
14.國內所謂「自由主義者」根本沒真理解哈耶克。哈耶克不僅反對經濟上過多進行政府干預,同時也討論了價值機制對人類的作用。你說的那些學者是在有意迴避哈耶克對亞當斯密的繼承。政府當然要對公共政策肩負一定職責。經濟學要是鹹水淡水那麼簡單,學術就不要搞了。
15.中國之前沒標準記譜法。過去被認為這是因我們的音樂不科學,才引入了簡譜。其實不然。傳統用工尺譜足矣,節奏感覺不靠字譜,而靠「心譜」。西方音樂非常注意形式和內容,和聲、復調、織體,中國音樂卻用很簡單的音符表情達意。廢除工尺譜後,在「規範」的簡譜下,反而內在蘊含的情感豐富性束縛住了。中國音樂若缺乏了內在的和複雜的回腸蕩氣,即使不叫退步也是一種西化的悲哀。
16.《桃花源記》可能不是中國傳統特例,而是中國傳統的常態。雖然不見得有「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那麼誇張,但是一直到抗日戰爭,兩湖農村很多人都以為清帝在位呢。王蒙在上世紀60年代去新疆麥蓋提縣,當地老農卻問他中國在哪裡。這種感覺恐怕才是中國。關注生活而非政治,就能離人性更近。
17.中國知識分子普遍在思想上很懶惰。他們希望用某理論解決問題的實質就是偷懶,當發現理論解決不了很多問題時,再完善理論,或引入別的理論。問題是,世界上沒有一勞永逸的事,也沒一勞永逸的理論。思想是人想出來的,自己不去想,非要別人替你想,然後還覺得自己學別人替你想是在學習,這明明是學著怎麼可以不學習,沒有比這更荒誕的了。
18.漢娜阿倫特所說的「平庸之惡」其結論和論述是矛盾的,平庸只不過是艾希曼的辯解詞,實際上艾希曼不平庸。我們社會中更多的惡,不是艾希曼式的「平庸之惡」,而是艾希曼式的「乖巧之惡」或「聽話之惡」。領導讓你做什麼就做什麼,深怕自己做得不夠好,於是為了前途壞事做絕,假如有一天被軍事法庭審判,然後妳說「我是按規章辦事,我是按領導吩咐辦事,我沒錯,是體制的錯」。問題是,你真沒錯嗎?打仗尚且有禮。打仗時能不殺敵人就不殺敵人,不戰而屈人之兵,這才是正常社會。打仗時殺人越多軍功越大,這就是邪惡社會。人性這東西,假設惡就惡,假設善就善。假設惡,再通過制度去不斷防止惡,這人能不惡嗎?無非是你能處在作惡的哪個層次,是只能竊鉤還是可以竊國,是被制度規範,還是以制度規範別人。在向善的社會,善的人越來越多,社會就善。在規範他人的假設人惡的社會,「乖巧之惡」的人越來越多,扔多少知識分子進去也是「泥菩薩」,他們自己都被「啟蒙」不了。
19.Despotie、Diktator、Tyrannei、autoritaer Regime、Absolutismus、Totalitarismus這些詞全部都不一樣,而且嚴格講都不能用來翻譯中國傳統皇權。而如今人卻把那麼多詞的含義都叫作「專制」,語言簡化到如此粗略的地步,這人的智商能高嗎?
20.顏料不同於染料的,比較明顯的一個區別是顏料不溶於媒介(如水),染料則溶於媒介。所以,古代壁畫是用礦物顏料,說「染料」就不對。古時顏料可能是礦物製成,也可能是動物(如胭脂蟲紅)製成或植物(如靛青)製成。所謂礦物顏料就是選取天然礦物經過粉粹、漂洗、研磨、分離等工序製成的顏料。比如吧,古時繪製壁畫紅色會用到朱砂、赤鐵礦。藍色會用到青金石、石青(藍銅礦)。綠色會用到石綠(孔雀石)。黃色用到土黃(黃赭石)、雄黃、雌黃。這些都是礦物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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