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旧文】窦大夫祠寻幽
窦大夫祠寻幽
游访曾经驻马看,窦犨遗像在林峦。泉分石洞千条碧,人在冰壶六月寒。时雨欲来腾雾霭,微风初动漾波澜。个中若置羊裘叟,绝胜当年七里滩。
——(唐)李频《游烈石》
窦大夫祠位于太原市上兰村,北依烈石山,西傍寒泉水,是依山傍水的好去处。古人以山南水北为阳,这种背山面水的选址,便运用了中国古代“负阴抱阳”的风水观。考究的选址与幽静的景致一起,构成了窦大夫祠及周边的风貌,宛如一幅富有中国传统韵律美的山水画。笔者曾多次于窦大夫祠寻幽探胜,既流连于这里虎斑霞绮,林籁泉韵的风光,又眷恋于此处源远流长的底蕴。
“祠”本义为“祭名”,指的是中国古老习俗中的“春祭”。《公羊传》说:“春曰祠,夏曰礿,秋曰尝,冬曰蒸”,又《尔雅·释天》云:“春祭曰祠”。而窦大夫祠的“祠”,实际上为“庙”,即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所说的“古者庙以祀祖先,凡神不为庙也”的“庙”。只是到了后来,作为祭名的“祠”与祭祀祖先的“庙”混用了,不再区分,就把“庙”作“祠”了。窦大夫祠便是祭祀春秋时晋国贤大夫窦犨的庙。
关于窦犨的事迹,见于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其文曰:“孔子既不得用于卫,将西见赵简子。至于河而闻窦鸣犊、舜华之死也。临河而叹曰:‘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济此,命也夫!’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何谓也?’孔子曰:‘窦鸣犊、舜华,晋国之贤大夫也。赵简子未得志之时,须此两人而后从政;及其已得志,杀之乃从政。丘闻之也,刳胎杀夭则麒麟不至郊,竭泽涸渔则蛟龙不合阴阳,覆巢毁卵则凤皇不翔。何则?君子讳伤其类也。夫鸟兽之于不义也尚知辟之,而况乎丘哉!’乃还息乎陬乡,作为《陬操》以哀之。”
司马迁文中的窦鸣犊就是窦犨。《说文》解“犨”字为“牛息声”,故窦犨字“鸣犊”。孔子之所以从黄河回车而未入晋国,便是因其叹息窦犨、舜华被赵简子所杀,可见赵氏不仁。窦大夫祠的献殿处,挂有一幅对联,上联是“太行峰巅,孔圣为谁留辙迹”,下联是“烈石山下,晋贤遗泽及苍生”。其上联说的即是此事。在晋城的拦车镇还有个孔子回车庙,仍与此事相关。正因为孔子回车的关系,窦大夫的贤名被历代儒生所知。而在窦大夫的封地太原,百姓们为其修建了这一千年古祠,则彰显了当地人对窦大夫的敬仰。
窦大夫祠的始建年代不详,但是根据上文所引唐代诗人李频《游烈石》诗“窦犨遗像在林峦”,可知唐代已有此祠。“烈石”是指窦大夫祠旁的“烈石寒泉”。在古版《阳曲县志》中,“烈石寒泉”与“天门积雪”“汾河晚渡”“巽水烟波”“土堂怪柏”“崛围红叶”“双塔凌霄”“西山迭翠”并称为“八景”,在太原享有盛名。“烈石寒泉”中的泉水,喷珠吐玉,声似琴鸣,又与旁边的窦大夫祠呼应,使盛景中更显出窦大夫的高洁。
尽管窦大夫祠在唐代已有,但并不在现在的位置。据《英济侯感应记碑》记载:“宋元丰八年六月二十四日,汾水溢涨,遂易今庙,帮人祈求,屡获感应,守臣敷奏,颁赐庙额曰英济侯”。可知,宋元丰八年时,窦大夫祠有过一次迁建。如今的窦大夫祠,便建在宋代迁建后的基址上。此处提及的《英济侯感应记碑》碑文内容是金代的,可碑是清嘉庆二十二年复刻。虽然碑为复刻,但是由于文字时代久远,便成为了研究窦大夫祠不可多得的资料。
考察一处建筑,比起始建年代,更重要的则是现存年代。因为始建年代只能说明这座建筑曾在什么时候有过,而现存年代却指的是如今看到这座建筑的实际年代。非常难能可贵的是,在窦大夫祠的现存建筑中,尚保留有两座元代的殿,分别是献殿和大殿。除外,还有一处元代始建而经明代大修的殿,即山门。
元代建筑在中国现存的木构建筑中,属于较为古老的建筑。相比明清建筑而言,元代建筑也保留了更多中国早期木结构建筑的特点。比如,窦大夫祠的献殿是有明显的生起、收分、柱侧角和卷杀的。生起指的是边上的角柱会比中间的平柱略微升高,从而可看到,殿的檐头和戗脊部分会有缓缓上升。收分指的是立柱的柱头部分会比柱脚部分略细。柱侧角指的是立柱会略微向内倾斜。卷杀指的是立柱的柱头部分会略微向内收,形成一个微微凹陷的弧形。而生起、收分、柱侧角、卷杀都是元代及以前的建筑特征,明清建筑中是没有的。这些早期木构建筑的特征,为窦大夫祠增加了更多苍劲古拙的醇厚之美。
窦大夫祠中,最漂亮的是献殿上的藻井。藻井是中国古代建筑中向上凸起的装饰性构造,如同华丽的伞盖一般,精美绝伦。窦大夫祠的献殿藻井,是由两部分承托起来的。一部分是四根粗壮的梁栿,一部分是五铺作的耍头后尾的散斗。藻井的第一层为方井,方井上是八铺作计心造的小斗拱。在斗拱的上部,又造了第二层的方井,上面为非常精美的天宫楼阁。在天宫楼阁的上部是四层八角井,每层八角井之间都有八铺作计心造的小斗拱相连。在八角井的最上一层,还有圆井,同下面的方井,构成“天圆地方”的关系。藻井部分,可以说是整个窦大夫祠的精华,也是中国古代建筑中小木作的精品,其构造之精湛,可用巧夺天工来形容。而这种“天圆地方”与天宫楼阁相配的构造,也反应了中国古代“天人一体”的思想,与西人物质、意识的二分有别。
藻井所处的献殿是摆放祭祀品的地方,与供奉窦大夫塑像的正殿相连。正殿是单檐悬山顶的,又与歇山顶的献殿呼应。正殿为面阔五间,前廊式,其明间板门的后部门盘上题有“大元国至元十二年”字样。可见,那是一处现在全国为数不多的元代板门,门上还有栩栩如生的飞龙。明间板门的两侧,是次间和稍间,窗户为破子棂窗。无论是从板门、破子棂窗、斗拱,还是从大殿的梁架结构与立柱,均可看出鲜明的元代建筑风貌。然而,献殿和大殿顶子上的琉璃剪边与花脊吻兽之类却并不是元代的。那些琉璃,为明代中期烧制。明中期是中国琉璃制造的黄金时期,那些琉璃胎胚坚实,釉色均匀,如今依旧镂金铺翠,色彩斑斓。
山门则是一处元代建造经明代大修的建筑,为单檐硬山顶,明三间暗五间,是一处连体山门,在山门两侧还建有附属建筑,即钟楼和鼓楼。尽管山门经过了明代的重修,不过尚有元代建筑风貌。这点主要体现在山门的柱网布局上,用了元人常用的梭柱、减柱、移柱相结合的构架和布列手法。另外,山门南壁有四幅浮雕琉璃团龙,那是元代烧制的琉璃,这种直径约一米的元代琉璃团龙较为少见,因而非常珍贵。
在窦大夫祠山门西侧的鼓楼下,有一石窑洞,是当年傅山先生读书的地方。因窑洞外有一古杏树,其形状就像天边的彩虹,故傅山将其窑洞命名为“虹巢”。傅山先生是明末清初太原出的一位奇人,阎若璩在《潜邱札记》中称其“博极群书而复精析入毫芒”,而张舜徽先生在《清人文集别录》中称其“最为博雅”。他的一生面对决疣溃痈,满目疮痍,江山易主,却刚正不阿。而在“虹巢”栖居的日子,则是他一生中难得的闲静时光。傅山曾写过《虹巢》二首。一为“虹巢不盈丈,卧看西山村。云起雨随响,松停涛细闻。书尘一再拂,情到偶成文。开士多征字,新茶能见分。”一为“汾水初山峡,远心为小栏。山花春暮艳,柳雪夏初寒。细盏对僧尽,孤云旋自观。饥来催晚食,苦菜绿盈盘。”这两首诗,反映了傅山先生此时的心境。而傅山先生心绪,即与窦大夫祠外的秀水明山相关,也与窦大夫祠内的幽静雅致相映。
除了窦大夫祠和虹巢外,在窦大夫祠的东面,还有一些后代增建的建筑。一为保宁寺大殿,是明代建筑,里面供奉的是关公。一为观音阁,为清代建筑,里面供奉的是观音菩萨。还有一处则是赵戴文公馆,此为近代的建筑。公馆的院落里,还有赵戴文的墓。赵戴文是当年与阎锡山共同参加辛亥革命的元老,而其子则是中共地下党员赵宗复。赵戴文公馆外,是一处民国的水塔。除外,在山门之南,还有清代的乐楼,而山门两侧则是清代的钟鼓楼。这种多神共处一处,并与民居相结合的景象,也可算窦大夫祠内的一大特色。值得一提的是保宁寺内的关公塑像,为袖手坐姿,并非夜读春秋或手持青龙偃月刀等关帝塑像的惯常形态,较有山西地方特点。不过,这个关帝塑像是后来迁入窦大夫祠中保宁寺大殿内的,并非保宁寺原本的彩塑。毕竟,保宁寺是佛寺,又不是关帝庙,正殿放个关公总是不搭的,这种不搭的事多是今人干的。
老百姓供奉窦大夫,固然与窦大夫高贵的品格相关,但更与百姓的实际需求有关。窦大夫祠历来都是当地百姓祈雨的地方。这点从窦大夫祠内的碑文可以看出。如上文所提及的金大定二年勒石的《英济侯感应记碑》中,便有“若时亢旱,则吏民祈祷,无不感应。加以邻道之人,亢阳愆岁,则不远千里,扶老携幼,奉香火,修礼仪,俯伏祠下,恭虔请水。起之时,到之日,无不雨足”这样的记载。而元至正八年勒石的《宁监郡朝列公祈雨感应颂》中,则说:“季夏大旱,公复至祠,所如前礼。且奉灵泉,朝夕拜祝。不旬,获霖雨之应。”明正统元年,亦勒石有《烈石祠祈雨感应之碑》,是祈雨感应后所作。其文曰:“初,灵风振衣,微霭触石,而光景为之渐伏。神之听之,若响若答,比旋车而云阴四垂,雷电交作,甘霖诞降。”直到清道光年间勒石的《窦公祠新建乐楼碑记》中,仍有“父老每于雨泽愆期,虔诚冥祷,辄如所期”这样的话。老百姓在窦大夫祠内祈雨,是因为窦犨曾在此地治理汾河水患,修坝开渠,是一位在水利方面,为太原做出杰出贡献的先贤。太原市向阳镇内的横渠村,据说便与窦大夫在此开渠有关。五四后人们总说中国受儒家毒害多深,可真游览过很多古迹就知道,各地最多的并不是文庙,甚至不是道观和佛寺,而是求雨、求子之类的庙宇。过去老百姓真正关心的并非思想文化,更非西人所谓意识形态,而是现实生活。
笔者在窦大夫祠摸着元代建筑的檐柱时便想,这些柱子的木头非常粗大,得长一千多年,长好后被砍伐下来,需要晒木料,一晒又是不知多少年,元朝人拿来建造了窦大夫祠,距今又是七百年。这前前后后就是将近两千年。日往月来,星霜屡移。历经窦大夫的贤名,孔子的回车,傅山的过往,伴随着唐朝的诗歌,宋代的地基,元代的木料,与明清的增修,才成就了如今窦大夫祠内的一草一木。这里的岁月琴弦上,拨动过无数老人的白发。时光素笺中,写下过那些斑驳的往昔。先人的步履,曾装饰了太原的山河,点缀了祠堂的草木,又婆娑了时人的记忆。匆匆的我们,在真假难辨的信息化时代,还会停下脚步,陪陪村中的老人,听他们讲过去的事吗?或者看看碑上的人名,那是些曾经伴随着庙宇走过点点滴滴的人,他们有过童年,有过苦涩,纵然逝去千百载,依旧那样鲜活。李频追忆窦大夫时,已有千年。如今人追忆李频,又过千年。这一个个村落一个个庙宇中一个个千年的一个个个人,构成了人类文明生生不息的血脉。当我们学会珍视他们的时候,时光就会珍惜我们。
为纪念窦大夫,我也写了首诗:
青崖冬日满櫼栌,寂寞灵祠秀影姝。
松柏方贞召墨客,寒泉潏荡化方壶。
追思孔圣途虽远,却信犨贤道不孤。
一叶开缄千里目,万微入梦点醍醐。
2020.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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