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子非哲學說
林喵喵於常平關帝家廟
諸子非哲學說
昔王道既衰,大義隱沒,諸子蜂出。縱囿於一端,以取諸侯,寖離道本,各秉殊方,而去聖未遠,尚六經之苗裔也。荀卿《解蔽》,以陳其要,有卓識焉,亦是其所是,非其所非之說。儒墨之爭,或因司徒之官、清廟之守有別焉,道法難定,蓋史官、理官異也。《漢書·藝文志》之溯源,固難一一徵驗,然諸說起於王官明矣。諸子之文,若捐其成見,合其大要,明其旨歸,窮究得失,折之於中,亦能出九流十家藩籬,得修六藝之術,通道為一。
後秦火焚而諸子銷,自茲以下,天道大廢。以僅存之諸家而見六藝之道益難。後向歆《七略》,班氏《藝文》(承《七略》者),乃溯淵源,欲辨短長。魏晉輔嗣平叔,與北魏延明諸賢,研註數家。至於清儒,郭慶藩、孫詒讓、王先謙、俞樾之屬,於訓詁章句之間,晉盛一時。此皆因欲明先哲之道,必讀先哲之書,欲通先哲之書,必賴註疏之善。清人之學,故難彰大義,然此理順書旨之必經,功亦大焉。惜此業未成而國故廢,華夏蕩滅。故今人之精神,離先哲益遠矣。
逮五四之時,其所學之新文化,乃西洋之舊文化也。及於philosophy(今譯所謂“哲學”者),則未辨philosophy之所指乃古希臘二元探究之學。文藝復興以降,其學以啟啟蒙,興近代之科學,亦開經驗之學說,皆可以實證之。然中世紀之經院哲學,則非philosophy,乃經院之教條。至政教分離,其說未止,每以晦澀之世俗神學語,浸乎philosophy之間。若海德格爾,即多以不合語法之朦朧德文,鼓之以生命不安之感者也。故阿爾伯特曰:其乃棲乎宗教、詩歌之邊緣者。至於黑格爾、費希特、阿多爾諾,唯物唯心,自然辯證,亦皆意識形態觀念之說,非康德、波普爾所承之philosophy,亦非science(學術)。乃宗教之世俗語也,故不可證偽之。
英文之philosophy(德文Philosophie,希臘文Φιλοσοφία),非漢語之哲學。哲者,知也。知者,智也。故孔門十哲,以德行、政事、言語、文學名之者皆為哲。南北朝玄、儒、史、文並稱,玄有別於儒,故以玄代哲亦未當。宋人之理學、心學,各有其名。皆難以哲學名之。今之哲學者,乃日人西周(平假名:にしあまね)之語,以漢文譯philosophy,蓋亦有其所思。然其詞有別於故國之諸子,亦難比於佛家之唯識。若以“哲”概言之,則難明先秦之諸子、宋後之理學、印人之佛法、古希臘之philosophy、中世紀之神學教條諸說,皆源流有自,中西義理,各執端緒,此即西人形而上學前提(metaphysical premise)之不同,故未可比類。混而言之,不亦謬乎?
五四後之學人,其治西學者,能明古希臘philosophy有別於意識形態者鮮矣。故其以西洋哲學比附諸子者,非以西洋哲學比附諸子者也,乃以西洋本體論、人生論、宇宙論、唯物唯心諸概念亂比附者也。尤以胡適之《中國哲學史大綱》、馮芝生《中國哲學史》為甚,遂使民國之學者,每多隔蔽之患。其後承其流者,斯以論代史之徒,以意識形態訾排他說,學術淆亂,大義難章,余更難言之。諸子與古希臘philosophy,其質異焉,然其所学舌者,又未能明辨西學,縱自圓其說,亦中西不通之學,尤非治諸子之法也。
諸子之說,乃修己及人之道。誠非西人philosophy諸說。以道家言之,今曰道家出世者,不通諸子學者之言也。“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此出世之言乎?《莊子》之《應帝王》,此出世之文乎?假盜蹠之口稱孔子“作言造語,妄稱文武”,實莊子諷戰國遊士之言,其乃出世乎?所謂自由者,蓋類乎“逍遙遊”者也,所謂平等者,蓋近於“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列禦寇》)者也。何謂中國無此之價值?儒道墨法,雖間有偏重,皆求內聖而外王也。乃至魏晉玄學、宋明理學,亦各持之有故。論觀自然之微,辨名物見象之精,諸子固不若古希臘philosophy。然諸子之精神,亦非能以philosophy統之者。若削其枝葉、棄其主幹以適履,故國之說何存?
《莊子·養生主》云:“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矣!”此曰吾生有限者也,而知無極者也。以有限之生,尋無極之知,若不得其法,則學之愈多,蔽之益甚。乃至自為之知,則離真知彌遠,故殆矣。養生主之知,可除生死夭福之惑焉,此其不殆矣。以諸子為哲學者,不明諸子之境界,強附西人。此“以有涯隨無涯殆矣”者乎?族庖月更其刀,尚解牛者也,彼以牛視為之豬而解者,蓋殆之愈殆矣。
共和二八六三年甲辰丙申
西元2022年5月3日
林婉清
评论
发表评论